第十章 东川疑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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沐晟拿着杯盖撇了撇末,凑到唇边喝了一口,“元江以一府之力,同时哺养六大府城,且触手广布云南的西南、西北,势力之广,就连相隔在千里之外的东川都囊括其中。要说孙兆康不忌惮害怕,连本王都不信。”
朱明月见到是她,不由道:“在座都是官员,小女一介商贾之女,如何当的。”
沐晟走上台阶,执起她的手端详了一下,神情还很认真,“你是不是觉得无论如何明日本王都会去,所以不介意跟孙姜氏做个顺水人情?”
那厢,李芳道:“孙知府此言差矣。孙知府宅心仁厚,顾念旧情,殊不知这世道凶险,人心难测。历来官员都靠政绩说话,尤其像那等京畿之地,无人不想鱼跃龙门、争得赏识。吴公本就要强,再加上新官上任,政绩压人;别说之前还有过误会,就算没有,也难保证人家心里是不是跟咱们一样,顾念着同僚之情。”
她说到此,孙兆康的额头忽然沁出汗来。
孙兆康却连脸色都变了,急急地问道:“刚刚王爷提起下官私产的事,莫非就是应天府传出来的谣言诬告?”
边藏互市,不仅以茶易马,还有药材、动物皮毛、丝绸和古瓷玉器。尤其是遭抢的这一趟,之前萧颜在曲靖府的衙署清点出来的货物劫掠清单里,就有一件元末的高浮雕虺龙纹白玉杯,价值连城。随后不久,坊间流传出东川知府近日又添了新宝贝,据说是秦穆公时期的鸳鸯白玉夜光杯。
“沈明琪,”朱明月提盏在唇畔,“只消王爷答应事成之后,将小女的兄长一并送回沈家,小女定当尽心竭力。”

朱明月道:“真的假不了,假的也真不了。事实证明那玉杯是赝品,就算王爷不要,恐怕也当不成传家宝了。”
“倒买倒卖,罪不至死!但孙知府明明接手了赃物,却说是蒙在鼓里,那小人是不是也能说自己不知道那些东西的来历?”张三说到此,眼底一抹阴冷划过,“既然孙知府的命是命,小人就是贱命一条,咱们倒不妨好好说道说道。”
她迈进门槛,视线落在桌案上摆着的各色菜肴。
沐晟眼睛眯起,不动声色地放开她,“商人本色。”
在相思坞酒楼中提起吴成海的,是沐晟;而后甩手不管的,也是沐晟。这种抛砖引玉的行为,难道不是在等孙兆康这只鱼愿者上钩吗?
沐晟淡淡地开口,睨去的视线凉若秋雨,“这样的买卖不缴关税,不缴市税,净赚不赔,却有着相当高的风险。而且并非任何货商都有接手的机会。但那件东西偏偏流落在你手里。无疑说明,你不是中间人,就是那伙匪患的同党。”
山映斜阳天接水,芳草无情,
沐晟望着她被灯火照红的侧脸,“怎么你也有伏低的时候?”
约莫她穿戴齐整,马车外响起随扈恭敬的声音,“小姐,王爷询问是否妥当。”
面前的银碗吞口颇大,寻常男子都要怯惧几分。沐晟从容不迫地端起,一连也饮下三碗。那禄弘铭见状,又陪了三碗。算上之前的痛饮,酒量甚为惊人。
沐晟道:“不用等到互市结束。”
裙衫是准备好的,尺寸却似量身定做般合适。
沐晟像是丝毫没把她刻薄的话放在心上,唇间泛起一抹微笑,“你真想知道?”
朱明月道,“夫人多虑了。既是黔宁王府的职责,孙知府不过是代为审理。”
阿曲阿伊抓抓头发,“是这一路上跟着帕吉美,唯恐不周,生怕怠慢了她,来之前特地跟一个汉家嫂子做了些打听。”
回答他的,是身后那道帘幔——
那厢,连翘温顺地说道:“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,这身衣裳的确是端庄体面,美则美矣,却不甚实用,还是咱们的挑绣粗麻别致大方。”
若是不懂酒的人,根本品不出那相思坞酒楼里的相思酒,其实正是御前供奉;如果不懂珍宝收藏,也断不会看出这精致的玉杯究竟有多重的身价。
“他进了科道。”
李芳睨了他一眼,像是责怪他多嘴,解释道:“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。孙知府深知吴公的脾气,见那架势,只当是劝说几句,给了颜面,都好下台。事后那几个书吏都被吴公以不同的理由,罚了俸禄。再后来吴公离了任上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”
沐晟点点头。
沐晟的面色淡淡,语气仿佛谈论天气般平常。
话音刚落,孙兆康讶然地出声:“都察院?”
说罢,从腕上撸下来一枚通体油亮的玉镯,塞到朱明月手里。
他更想问的是: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,胆敢蒙骗堂堂的四品知府!?
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王爷曾随老黔宁侯征战多年,半生戎马,比起吾等文官,必是更加懂得这其中三昧。”李芳道。
那厢,少女喟叹道:“玉是好玉,可惜虚报了年份。孙知府若花了高价,真真是不值呢。”
朱明月脱口而出,说罢看向对面的男子,对方显然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。
让她猜猜,这才是他此趟护送马帮走货的真正目的。
团花嫣红的花冠罗裙,雕琢精致的金簪银佩,都是之前孙姜氏精心准备的。朱明月从镜子里看着那上下忙活的丫鬟,一张无甚特色的面容,配上毫不出奇的五官,掉进人堆里几乎找不出来。
“下官参见黔宁王,黔宁王一路辛苦了!”
香茶的热气在他的脸上氤氲弥散,显出雕琢斧刻般的面容,一双黑若深潭的眼眸深处,隐有簇簇的星火。
面部线条硬朗的男子,却风度翩翩,举手投足间自成一股高贵;俊朗至美的面庞,一双深邃黑眸,唇间依稀含笑。这般气度和风范,让在场的东川官吏一阵啧啧赞叹。
那厢,男子淡淡地接口。
“王爷明察秋毫,此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后嚼舌、泼脏水。要知道朝廷命官向来严禁入商、营商,孙知府身为地方父母,岂敢以权谋私,罔顾朝廷法纪。”那厢,李芳帮衬道。
此刻的席间也是静静的,伺候的侍女执壶,款款斟酒,举手投足间,让人赏心悦目。孙兆康手握酒盏,徐徐地说道:“之前听有幸进宫述职的承宣布政使傅阁老说,那时的席上佳酿,有一款与这相思酒甚是相像,不知王爷可有品尝?”
孙姜氏笑着揽起她的肩,“小姐可是咱们府上最金贵的客人,自然也就是这席间的贵客,小姐不当的,还有何人当的。”
孙姜氏让人给她奉了茶,才投来略略打量的目光,道:“早就听说,沈家锦绣山庄坐落在西山峰下、滇池之畔,坐拥天光云影、千顷碧波,原来更出落了一位神仙般的女孩儿,‘明珠’二字果真是小姐才配得。”
千里调军,分明是劳民伤财,却说成抚民爱民。
朱明月低下头,“夫人谬赞了。”
“小姐此言差矣。放眼整个滇黔,谁人不知云南府的锦绣沈家——多年跟官府打交道,又承揽十三府城的茶运生意,虽为商贾,实则贵不可言。而妾身知道沈家的眼界绝不仅限于此。小姐如是有意,将来东川府的大门,可随时为小姐的商队敞开。”
朱明月道:“夫人如此抬爱,小女区区家世,实在是愧不敢当。”
外面的人因此都说云南府的黔宁王为博沈家小姐一笑,甘愿倾尽所有;认为他色令智昏,深陷温柔乡不能自拔,殊不知这其实都在掩人耳目。而她相信这是沐晟与萧颜共同布下的一盘好棋,布局的时间可能比沐晟离开云南还要早。两人一个在明,横冲直撞,招摇过市;一个在暗,春风化雨,润物无声。等到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都被算计在内,又不动声色,一招一招杀人于无形。
“王爷这是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,小女是商贾出身呢。”朱明月抬了抬皓腕,上面银玉闪耀,一阵环佩叮当。
孙兆康吹胡子瞪眼,有些被冒犯的恼火。
原来不是不查,而是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,同时更让人措手不及。
说罢,别有笑意的目光从对面两人的身上一扫而过。
朱明月忽然生出一种庆幸,庆幸自己生性谨慎,面对坦途仍步步小心。否则如身边这位,一旦先入为主,恐怕早已被拆穿了身份。
时日又延迟了三个昼夜。直到临近沐家军离开东川的前一天,当地的土官姗姗而来。
咄咄逼人的言辞,沐晟却说得甚为平淡,如同一件寻常事,“刚刚你说你是最末梢的一个?好,那你就把你所有的上线都交代出来。你说一个,本王即刻就去查一个,无论揪出多少个人,一旦发现有任何对不上的地方,你本人立刻身首异处。怎么样?”
“原来是沈姑娘。”
“春秋战国时的龙纹雕刻特点是龙头似马头,上唇下卷,下唇上卷,似斧形或鱼尾形,口露厉牙,多用透雕结合细阴线刻的技法。”
圆润的杯身,吞口很大,薄而剔透的玉璧,自杯脚往上盘旋着雕刻虺龙。细致滑润的玉色使得那虺龙仿佛活了一般。
朱明月望着他良久,淡淡地说道:“小女说过从不与人对弈,而这不代表小女愿意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枚卒子,行进停退,全凭他人指挥。”
地上的人显然也急了,大声喊道。
在场几个人面面相觑,谁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。汪大海沉不住气,刚想开口,却被李芳扯了一下,然后朝着孙兆康的方向努了努嘴。
朱明月面露难色,“但是小女一贯不插手王爷的事。”
与元江一样,滇黔地界上所有的土司府都由皇上亲自任命:广西、广南、姚安、武定、景东、镇沅、大理、丽江、永宁、永昌、蒙化、顺宁……土司与土司之间官职相当,其权力却有很大的差别:如有些土司官能够对所属的长官司、副长官司、守备、土舍、巡检等军事官员进行分封、授权,而其他很多土司官都做不到。而在这其中,元江府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:罗必甸长官司、它郎甸长官司、马龙甸长官司的分封都是由那氏家族一手掌控的;甚至是周围的土司府官选任,那氏同样可以插手。又如普洱府、镇源府的使司和知府官,也都为那氏家族所控制。
“居然是沈小姐。”
沐晟提壶倒酒,“哪个韩?”
孙兆康听得三分糊涂,“禄老爷说的什么?”
李芳把话说到这儿,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。于是汪大海端着酒盏起身,面朝着沐晟道:“要不是王爷途经东川,咱们被人算计了还蒙在鼓里。但求王爷给咱们主持公道!”
“怎会呢,就算再忙也要偷个清闲不是。何况参与民间盛会也算是与民同乐,王爷又是爱酒之人,上次没喝尽兴,我家老爷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呢。”
那厢,孙姜氏悻悻地噤声。朱明月浅笑道:“看来孙知府断是不肯轻易示人。”
孙兆康脸上笑意深深,连声道:“岂敢言及‘叨扰’二字。王爷亲自护送走货商队,不远千里赶赴边藏互市,让吾等为人臣者煞是自愧。而王爷年纪轻轻,抚民恤困,夙夜匪懈,颇有老西平侯当年之遗风,朝廷幸甚,云南幸甚。”
朱明月不由得轻轻叹气,“王爷非是姓沐,合该姓韩。”
彝族少女的衣饰非常华丽,热烈的色彩浓郁而奔放,极具民族特色。尤其是这一套,前襟、后襟和排襟以及袖口都用彩线挑有天河彩虹的纹饰,领口周围缀有纯银和珠玉的盘扣,另有彩色丝线缠绕的盘扣,下面是飞扬艳丽的百褶长裙——裙裾中部窄长的是红色,下节蓝色细褶均匀齐整,其下横间以红、蓝、黑细条纹,再下是青色,膝盖处百褶四散,轻盈飘逸。
少女一贯清淡的脸颊上染着浅浅绯色,也不知是灯笼晃的,还是当真赧然,却映衬得眉目婉约,面如中秋明月,色若春晓之花;尤其是一双点漆似的瞳仁,眸色浩淼,泪痣盈盈。
月白缎的短褙子,外护袖镶锦绣,配着一件浅绯色宽褶玉罗裙,还有一双菱纹绮履。
“还去?之前不是去过一次了吗?”
“王爷在后面装神弄鬼,小女自然就在前面狐假虎威。何况这可是良渚玉镯,白果青色,晶莹滋润。王爷瞧,年头够久了,却没有丝毫的沁色,可见价值不菲。”
这样的姿势,朱明月被半搂进了他的怀里,很亲密。
踏青,赏花;论棋,品酒。
孙兆康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,面上却挂着几分舍不得,“这玉杯原有五只,不断的王朝更替,流传到现在只剩下这么两个。下官也是在不久前无意获得。”
“但是小女同样也知道,如此一来,王爷答应小女的那三个要求也都会悉数收回。由此关于沈家的一切也将变得不可估计,前途渺茫。可王爷就这么相信小女,甫一开场,便由小女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挑大梁。”
禄弘铭说罢,端起中间的一只碗,仰脖就喝,待饮尽后,将碗朝下一摔,而后双手并用,又一手拿着一个碗,一口气连干三碗。
当锦盒内夜光杯的宝光映照得众人的脸一片迷离灿灿,孙兆康低下头,掩饰住眼睛里的一抹意味深长:什么重若传家宝、不肯轻易示人,不过都是铺垫、是噱头,若这位黔宁王看得上眼,这件价值连城的宝贝,便是他酬神用的岁钱。
三楼的布置比上一次还要雅致清净,两道孔雀雕饰的花梨木屏门挡着,落地几座六扇屏风,隔绝了喧闹和嘈杂。从楼上凭栏眺望,能俯瞰到远近错落的屋苑、井然有序的街道,道旁小桥流水,花树烂漫。在外间一扇雪织锦美人绣的屏风后面,还安排了个唱曲儿的姑娘,怀里抱着一把琵琶,唱的是北宋范仲淹的《苏幕遮》:
待那人把脸抬起来,淤青的眼眶、满是血的嘴角,还有高高肿胀起的颧骨,像是打翻了五味瓶,青紫红黄,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。
李芳的心里咯噔一下,道:“可王爷说吴公还是闲职,那他……”
孙姜氏领着她跨进门槛,经游廊,过垂花门,然后往内宅的西厢走。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,不经意地笑言道:“姑娘既是来自京城,知不知晓沈姓在滇蜀可是大姓呢,尤其是云南。姑娘也是沈姓,莫非与云南府的那个沈家是同宗?”
“不仅是东川,还有寻甸、顺宁、普洱府,甚至是乌蒙和芒部。”
一直到酉时的时候,东川知府在府宅中厅前的琅台上设了接风宴。孙兆康作为东道主,其治下的正五品同知汪大海、通判李芳,还有东川府各县县官悉数到场,专程宴请远道而来的云南藩王沐晟。席间陈酿美酒,美味佳肴,来来往往的都是东川最体面的人物,衣着光鲜的侍婢穿梭在宽敞得可容纳百人的亭台间,到处是一派灿烂辉煌。
更在斜阳外。
连翘有些犯难,“但是夫人那边?”
对面的几个人齐齐抬头看他,须臾,坐在右侧的李芳道:“王爷说的可是于去年告老还乡的吴成海、吴公?”
安排在西厢的这间客房,也是事先布置好的。锦帘绣缎,红毯铺地,宝器堆叠;外阁的花罩里特别搁置了一张美人榻,铺着名贵的雪色貂裘。隔着一道摇曳剔透的水晶珠帘,可见里面的镶嵌翡翠的四扇屏风,屏风旁是描金镶银的青玉案、妆奁宝镜。都是女儿家的用物,无一处不宝光熠熠,美轮美奂。
朱明月看着她。
晌午的阳光在浓绿的树荫下变成一片斑驳的疏影,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当家主母扭着腰一步三摇地走了。经她吩咐的那个貌不惊人的丫鬟就站在树影儿里。过了好半晌,朱明月才抬头看过去,对方刚好也在望着她,视线一经接触,对方马上低下了头。
张三显然也认出是孙兆康,像是遇见了救星,一边号啕大哭,一边磕头作揖。
扑面而来的阳光明灿灿,连同玉镯油润的光晕一同投射在他的眼底。沐晟挑了挑眉,道:“怎的,一个镯子就把你收买了?”
而禄弘铭想知道的却是:明明是一个不起眼的贩货商,为何一出手动辄就是价值千金的稀世珍宝?
彝家奴仆扬起手,又是狠狠地一巴掌,“知道是黔宁王还不快说!”
好梦留人睡。
沐晟睨视而来的目光很淡,说的话却让在场的人心惊。
这些话,即便对待系出名门的官宦闺秀都是极高的赞美,何况只是一个商贾之女。对方还是堂堂的知府夫人,当真是给足颜面。
洪武十七年,土官那直来朝朝觐,贡献大象,太祖皇帝任命其为元江府知府,钦赐官服、绶带;
“你懂得真多,可不像是常年在路上走货的。”
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
禄弘铭看了他一眼,“王爷在此,自然是王爷审。”
鲜艳的红毯铺地,黑裙花帕的侍女洒着鲜花开道。紧跟着的是一辆八人抬的花梨木步辇,雕梁琐窗,装饰着颜色鲜艳的烟罗纱和琉晶帘,衬托出纯金打造的圆顶。步辇的两旁跟着数十名彝家打扮的奴仆,后面则是手执户撒刀的土司府护卫,赫赫声势,气派非常。
“不对不对,王爷理应坐在案首。”
这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,朱明月颔首道:“夫人实在客气。”
他在阐明立场,替自己也替别人,要表达的意思却是:吴成海真的对东川旧同僚作出指摘,便是怀恨在心、公报私仇。
作为负责照顾的丫鬟,连翘不敢马虎,替朱明月绾了发,又拿来好几套簇新的衣饰。
孙兆康有些奇怪地道:“吴公与下官同僚多年,亦是李芳、李通判的前任。都说他年老体弱,卸任之后一直在乡里养病,如何去了京城?”
说话的是汪大海,一口气说下来,连气都没喘。
所谓的“土官”,就是指当地的幕府土司,朝廷置其宣慰使、宣抚使、按抚使等武职,以及土知府、土知县等文职,由其家族子孙世袭。“流官”则是由朝廷派遣到地方的官员,有一定任期,期满调任。
“而高浮雕,是不作镂空的。”
一旦去追踪货物来源,拔起一个来,就会连带着好多。相互攀咬,查无可查,最后一定会落到曲靖府的马帮头上。等闹将起来,商贾们就会以为是马帮监守自盗,使所有的马队都会失去信誉。到头来损失最大的还是云南自身。
然而像置办私产这样的事在官员中间比比皆是,孙兆康在四品任上多年,不求有功但求无过,一直顺风顺水。吴成海刚一调任到都察院,就出了这种传闻。而作为东川府最高一级的知府,孙兆康出事,下面大大小小官吏都撇不清关系。
这时候,阿曲阿伊从外面进来,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着檀香箱子的随扈亲兵,进屋见到桌上摆得琳琅的裙衫,不禁愣了一下,“帕吉美,我把你的随身物都拿来了。”
“孙兆康的意思就是,张三的事既不从他手里过,也不能交给禄氏土司府,待本王全权处理之后,与抢掠赃物有关的一切也都要与东川知府撇清关系。”
朱明月转着腕上的玉镯,“假使王爷拒绝了孙知府的邀请,就意味着对吴成海的事袖手旁观,那样不仅伤了孙知府的颜面,还会跟曲靖府的文官们交恶。王爷是这么聪明的人,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?”
“怎么让小女穿成这样?”
珠玉般的唱词,婉转悠长,入耳颇有几分烟雨江南的味道,让人的心都跟着醉了。
若论扮戏,怕是彼此彼此。
亦是太祖爷时期朝廷钦定的世袭首领,曾由元朝统治者亲封为武略将军,又以军功授昭勇大将军,加资散大夫、云南行省左丞,配三珠虎符,领有东川之地。
“夫人言重了,究竟是所为何事?”
显然孙兆康是投其所好。
在他即将期满离任的当口,忽然之间发生了吴成海的事,现在又多了一桩茶运要案,祸不单行,不由得万分后悔当初为何要留沐家军在东川经停。等片刻落座,才发现案上没有惊堂木,孙兆康幽幽一叹,索性以掌代替,“砰”的一声狠狠地拍了下桌案。
朱明月看到箱子里的东西,道:“看来要辜负知府夫人的好意了。”
孙兆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:他在东川府的任期马上就要满了。作为地方知府的流官生涯挨到了头,就等着朝廷新的任命通知。选官、授衔的事,自然要经过中央、经由吏部;但是像科道那种地方,同时能够参与的,恰恰正是官员的谒选和拔擢。
“虽是闲职,却从属给事中,往后或有作为也未可知。何况能进都察院,可见吴成海其人颇得赏识。”
云南本土的大多数商贾都是靠赶马帮起家,外省的茶商只要去藏边互市就会来云南进行中转,以避免课额,增加盈利。而通往藏边的官道很少,狭窄山路,凶险异常,所有货物的长短运输全靠人背马驮。马帮在进入思普之前,沿途一带山高林密,气候炎热,是有名的烟瘴之乡;路上又有峭壁深涧,山中有恶虎猛兽,河里有毒蛇蝎子,随时还会遭到土匪的骚扰。不知有多少赶马人和马锅头就这样弃尸荒野,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。
“但是小人将那批货悉数卖给孙知府却是事实!”
“大老爷要小的说什么?”
酒尚未温好,煮茶的泉汤已沸。等侍婢沏了新茶,沐晟就着热气抿了一口,不置可否地说道:“本王说了,就算有诬告,也不会告到本王跟前。”
这时候,孙姜氏从后面走上来。与晨曦时迎她的装扮也不一样,深青色绣花霞帔的品服大妆,用金线绣的云霞孔雀纹。
那正四品的府尹面朝沐晟的方向,一边拱手作揖,一边高声呼喝。
其实孙兆康更想说的是,这杀千刀的居然敢用假货诓他!之前几年里买入府的东西经他手的不少,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赝,还是大多数都是赝品?孙兆康一阵痛心疾首。
回到府宅时,孙姜氏仍是气息恹恹。
更不是他孙兆康的人。
朱明月道:“这不好吧?王爷只是暂时经停,平白流连在坊间,恐会惹人非议。”
沐晟手里拿着与上次一样的杯盏,盏中却是刚刚起坛的陈年佳酿,淡淡的绯色,盈盈流光,鲜亮可人。这便是相思坞的镇楼之宝。据说由一对情人在殉情前所创,酿制方法神秘独特,埋在合欢树下。每年起坛时,都会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前来凭吊品尝。
洪武十四年,那直率众投诚纳款,输赋于西平侯、沐英为奏;
可这些话孙兆康没法说出口。花了冤枉银子倒在其次,重要的是他这个堂堂的知府竟被愚弄了——向来自诩眼力刁钻的人,居然看走了眼!孙兆康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,气得哆哆嗦嗦,像是随时都能昏厥过去。孙姜氏急忙扶住他,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。
岂止是高价,他用了天价!
然而,吴成海的事已经在孙兆康的心里埋下了猜忌的种子,尤其吴成海在东川府供职多年,最了解的就是东川任上的这些事,上至文官知府,下至衙差小吏,会不会仍有把柄在他手上?吴成海又会不会制造一些把柄、用以成就自己的政绩?职权之内,公务之便,也该有冤报冤了。
话音刚落,引得孙兆康和孙姜氏双双抬起头。
“可那走货的商人看似平凡不起眼,实则大有来头,根本不是我家老爷能够招惹的!”
沐晟早已离车,偌大的车舆内只剩朱明月一个人。席间备着盆盂和清水,妆奁也是现成的,还有桌案上堆叠整齐的崭新裙裳,外加一方装首饰的三重螺钿宝函。
少女般的愚钝和羞涩,让孙姜氏笑得花枝乱颤,“懂与不懂,有何要紧;现在无兵,更不要紧。有那猛虎之师的沐家军作为依仗,小姐想要怎样的商队要不来呢!”
朱明月抬起眼,清澈的眸光若月下小池,“小女离家在外多年,不懂经商,亦无兵可带,又何来商队一说。”
除了衣裳还有首饰:腕上的金錾刻花纹银镯、耳珠上的银环坠子、脖颈上的层层叠叠的纯银项圈……周身能装饰的地方,佩戴得满满当当,直压得她抬起不起头来。
朱明月一直随着被服车,直到夜色阑珊,闻着淡淡的熏香气息醒来,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沐晟的车舆上了。
那打扮得贵气的妇人躺在软榻上,阮烟罗的丝绸也没让她的脸色好看些,片刻垂下泪来,“沈小姐善解人意,慧质兰心,又是菩萨心肠,这次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!”
朱明月抬眸看他,不怒反笑道:“王爷若是这么说,就别怪小女贪得无厌了。”
汪大海道:“还是王爷在来东川之前,接到什么人的诬告?”
洪武九年,朝廷改行省制为承宣布政使司以来,在疆域内设府和直隶州,形成了一个省、府、州、县四分等级和省、州、县三分等级并存的格局。设置都指挥使司、承宣布政使司、提刑按察使司,为各省军政司法权力体系,分管全省军政、民政、财政和刑法。
三楼宽敞的雅间里,摆着一座唐代锦绣花卉雕红木落地屏风,原是供娇客休憩之用,这下成了衙门断案的内堂。等跟着一行人走上楼来,孙姜氏直接拉着朱明月往屏风里躲。
一个心胸狭隘、善计较、犯口舌的狷介官吏,跃然纸上。如果从未接触过吴成海本人,仅凭前后的这些话,就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。
“沈小姐这么说便是妄自菲薄。”孙姜氏压着嗓音道,“妾身当小姐不是外人便说一句直的。其实像朝廷军队护送走货这样的事,可谓是旷古烁今,王爷为了小姐却都做了。小姐在王爷面前,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吗?”
“王爷说得没错,但下任的知府是孙知府的得意门生,只消孙知府一句话,东川府照样会对沈家大开方便之门。”
“还有什么可计议的?”禄弘铭虎目圆睁,“这厮负隅顽抗,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也不劳烦知府老爷操心了,就让我带回土司府去,不信他开不了这个口!”
桃花美人颜,恍若画里面走出来的。
“在托付给禄某人以前,萧军师就曾做过严密的勘察,发现除了在来云南半路上被阻截的,部分的本地茶商遇袭之地,正好处于曲靖府和东川府的交界处。于是在接到手书之后,半个多月的时间,我禄氏的家仆前往附近的各个府城、州县,多时奔走,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。”
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顺着窗幔照进车内,马车已经行驶在东川府的官道上了。
“你的确没能耐抢掠,却参与了销赃。”
于是在那之后的第三日,孙姜氏来找朱明月。
朱明月有些默然地看他,半晌,开口道:“那么王爷用吴成海的事带出了一套元末白玉杯,不久之后,禄公刚好就抓住了倒卖那玉杯的走货商人张三。而张三的现身,同时又牵出了两条线索:云南十三府茶商被阻截的要案,元江那氏土司府。”
孙兆康冷笑一声,“这些年来,光是卖本府假货赚的银子,就够你置办不少田产的吧?”
西厢的敞苑里,飘来一股扑鼻的饭菜香气。
两人比肩而坐,一个明艳,一个英凛,目光相错时,谁都没有先调开视线,像是心有灵犀,又似脉脉含情。
“不是挺好看的吗?”
地上那人哆哆嗦嗦,好半晌,道了句:“小的张三。”
一般内命妇在大红底色的大袖衫上披挂霞帔时,都要用深青色绣花霞帔。若有品级,其差别主要就表现在上面的绣纹。孙姜氏这身品服正代表着她是正四品的诰命夫人。
晌午的阳光顺着琐窗照进来,晃得地面上的雕饰都有些花了。孙兆康也跟着晃了晃,像是要摔倒。禄弘铭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,就错过了说话的时机。再想开口争取,那厢,沐晟已经起身离开。
同时孙兆康也是万万没想到,明明让他解甲归田,居然一下子把他排挤进了都察院。
“就是前段时间云南十三府的茶商被半路抢劫,滇黔之地各府、州、县的商贾一直人心惶惶,萧军师寝食难安,故此修书一封与禄氏土司府,托付禄某代为查探。”禄弘铭说到此,朝着孙兆康抱歉地拱了拱手,“应该提前跟孙知府打声招呼,但事关重大,禄某唯恐打草惊蛇。还望孙知府不要介意。”
沐晟睨了一眼,“得寸进尺。”
此趟出府名为体察民情,实际上是品酒踏青,安排的是相思坞的三楼,整层清空,虚位以待。通往三楼的楼梯也是独立出来的,从正门进,却不用经过一楼,彰显着客人的独特和矜贵,不可谓不花心思。只可惜事与愿违,不仅没有尽兴,还打了脸,让花了大价钱的孙兆康等人铩羽而归。
那厢,禄弘铭哼笑一声道:“小兔崽子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这是开始耍混了。行啊,你不是说你自己不归云南吗?在东川的地头上犯事儿,由我禄氏土司府来审你总没话了吧!”
……
迎着刺眼的阳光,她微微眯着眼,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,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,泪痣盈盈,明媚胜却星华。沐晟望着她片刻,凑近了几分,耳畔低语道:“本王发现,你很擅长扮戏,每一次不用事先商量,都被你处理得妥妥当当。”
粉蒸肉!
孙姜氏握着她的手,“就知道沈小姐是菩萨心肠。小姐只管去说,成与不成都由王爷。”
铿锵的话音落地,举起杯盏一饮而尽。
站在后面的孙兆康撇了撇嘴,暗道了一句“粗鄙”。
“禄老爷来得可真是时候,下官正想着如何为王爷送行。禄老爷要是隔日过来,或许还能看到沐家军离开的盛大场面。”
站在原地的人尴尬地端着酒杯,也不知是该放下好,还是不放。李芳狠狠扯了一下他的后襟,让他落座。孙兆康讪讪地陪笑道:“王爷说的哪里话,自然是来喝酒的。”
像走货这样的买卖,一向专门跟各地的马帮和藏边居民打交道,以贱价或是低于货物本身买进,回到城里再高价出售。赚的就是中间差额。一旦遇到自己消化不了的宝贝,就卖给途径较广的货商,这样不断倒手,货物本身的价值也在不断攀升,就看谁有更出得起银子的主顾。当然,有时也会做拉纤的营生,倒买倒卖的专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。
“殊不知禄老爷查得如何了?”孙兆康不阴不阳地问道。
马帮的这条走货之路,从曲靖府出发,要一直走到巴蜀境内的成都府。四百多里的路程,需要途经其他两个府,过三条江,然后在朝廷专设的川蜀茶课司,缴纳茶税和办理通货文书;再入藏境,在藏边进行互市易货;最后会将换得的货物和钱帛带回来,交给茶商换取余下的银两。
“瞧下官,光顾着说话,王爷快请进城。”
所谓欺世盗名,又岂止是她。
朱明月交叠着双手,朝着她款款揖了个礼。
朱明月扶着她下了马车,没见到伺候的奴婢,只好自己搀扶着她往府里走。等跨进主屋的内阁,有侍婢拿着披风过来接,孙姜氏始终攥着她的手,到底也没放开。
一个是绝世佳酿,一个是稀奇珍宝。
沐晟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,淡淡一笑,“这么说来,他是你的人?”
沐晟示意她继续往下说。
“小女沈氏。”
宝函里还有专门配的镶珠玉荷包,她取出两个挂在腰际,包面绣着奇异的花纹,下坠五色飘带,随着裙摆垂坠的璎珞撞击摇曳,一连串叮咚的悦耳脆响。
“照你说的这些来看,那孙兆康非但不敢招惹元江府,而且对元江的惧怕更甚过敬畏本王。这回宁愿花钱消灾,也要把黔宁王府推出去跟元江府死磕。”
只手遮天说不上,独霸一方却是事实。
被他视线扫过的孙兆康,脑门上的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,“不不不,东川府民淳朴和善,从没有作奸犯科之辈。他绝不是东川的人!”
豪饮之后,禄弘铭抹了一把下巴,道:“孙知府刚刚说禄某人来得及时,此话其实说得也对。之前禄某受人之托,而今总算是忠人之事,经过半月查访,整件事情已有了些眉目,特地赶来向王爷禀告。”
“吴公的性子是冷了些,但吾等同僚多年,即便在任时有什么,也不涉私情,是公务,是职责所在。想那吴公不会这么斤斤计较吧?”
朱明月蹙了蹙眉,忽然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张三抬起头,这才从肿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,认真打量着桌案后面的几个人。
沐晟走上三楼时,听闻这话,不禁道:“据说这间酒楼是孙知府的私产?”
以往朝廷每派京官来地方巡查时,当地官吏都会献上真金白银,或赠以良宅美妾。太祖爷时期贪贿之风甚重,惩治手段残酷,就演变到了后来投其所好,悉数成为官员们喜爱的金石玉器、古玩字画。于是挂起这样一道遮羞的珠帘,贪赃枉法、私相授受也变成一桩雅事。
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,不是侍妾,又是什么?以至于不让她从正门进,要拐到这侧门来。但站在门口迎接她的是府里的当家主母,又显出对她这位“娇客”的重视程度,侧门台阶下的四抬平顶软轿也是早就准备好的,一侧丫鬟点头哈腰,礼数周全。
孙姜氏说完,孙兆康咳嗽了一下,道:“没规矩,王爷什么没见过,区区一套玉杯就拿到王爷跟前卖弄。”
这张三显然精于此道,又在东川府里混迹多年,熟门熟路,有自己的一块金字招牌,否则不会接触到像孙兆康这类的四品大官。可饶是这样的人,却如此不小心地将赃物原地消化,还是在商贾遭抢之后的不长时间,可见是多么的有恃无恐。
“自东川府脱离云南管辖以来,军归云南,政归川蜀,就算有人要状告孙知府,也告不到本王跟前。但是本王的确是收到了一些消息。”
孙姜氏含笑的一双眼睛,像是蜜糖般甜腻得透光,却是言尽于此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,便施施然离去。临走前还特地嘱咐那个站在苑中许久的丫鬟,在寝阁中贴身照顾,伺候周全。
孙知府张大了嘴,难以置信地道:“怎么会是你!”
沐晟虚扶了一下,“本王途径东川,叨扰之处,请孙知府见谅。”
随着席间官员不断前来敬酒,一杯接着一杯,桌下堆放的酒坛足足有七八个,主座上的男子已经有些曛然。等到夜色阑珊,桌案上灯烬酒残,杯盘狼藉,朱明月扶着沐晟先行离席,起身相送的官员满面含笑,一声声“恭送”走出琅台前的院落还依稀可闻。
洪武十五年,朝廷设置元江府;
事实证明,所谓的夜光杯,正是那件裹挟在遭抢货物中的元末白玉杯。
让禄弘铭说对了,这人他确实认得。正是那个用假夜光杯愚弄了他的走货商人。
孙兆康是地方四品流官,并没有进宫伴筵的资格,不由得讪讪地说道:“不知吴公被遣任到了何处?”
朱明月正从内屋出来,听到阿曲阿伊憨憨笑道:“连翘姑娘真是说笑,那些粗麻料子用来糊窗屉都嫌碍眼,哪能给千金小姐做衣裳呢。”
自大明开国以来,因国姓始采用朱为正色,皂吏都穿青色布衣,平民女服用料皆不能以纻丝绫罗等,商贾之家更是要用绢布制装,只许用青、绿、桃红等色,以免与官府正色相混。像沈小姐这种身份,断不能穿这么艳色服饰的,倒是沾了西南诸蛮夷的光。
“来东川之前,本王曾说穷山恶水出刁民,其治下官吏自然就相对横行霸道。还记得这话吗?”他道。
东川府位于曲靖府的北方,洪武十五年设立,属云南布政使司;又在十六年归于蜀地,最终脱离云南管辖。几年之后,朝廷再一次颁旨,要求东川府诸事皆报西平侯府,政归四川,军属云南。

锦盒是由孙姜氏拿进来的,上面还蒙着一层深红锦缎。孙兆康小心翼翼地接过来,当着沐晟的面将盒盖掀开,一道瑰丽的光晕扑入眼帘。
孙兆康忽然气急出声。
在场众人的面色惊疑莫定,其中最惊愕的莫过于孙兆康。在东川府里查案,他这个四品知府居然半点不知!然而既是萧颜的授意,还能跨省调动东川的土官家族为之效命……孙兆康忽然感到是这位年轻的云南藩王沐晟。
专程在府门前迎接朱明月的,却是孙兆康的夫人孙姜氏。
沐晟挑眉等着她往下说。
朱明月眼底刺芒闪过,片刻,淡声道:“好歹也是同坐一条船,若王爷能够时时照拂,小女怎吝处处配合,只是这配合却有条件。”
她的声音轻轻,语气却无比强硬。
沐晟说到此,伸手将她后面的窗幔放下,道:“现在时辰还早,你可以再打会儿瞌睡。等天亮以后到了东川,给本王提起十二分精神来。”
他的话很少,经常一沉默就是一整天,又傲慢自持得很,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,看上去就很难接近。稍有觉悟的人,都会敬而远之,很少愿意去碰钉子。可这样的男子,偏偏生得一副甚是出挑的相貌。
洪武十四年,西南地区纳入疆域,朝廷设置土司、宣慰司等,其中多有世袭土司家族,与朝廷直派官吏区分为“土官”和“流官”两种——云南府、曲靖府、澄江府、临安府、大理府、永昌府六个府,全设流官;楚雄、姚安、广甫三个府的流官任知府,以土官为辅,任同知、通判;寻甸、武定、广西、元江、景东、蒙化、顺宁、鹤庆、丽江、永宁、乌蒙、东川、芒部等十三个府以则土官为主,流官为辅。
红袖添香的小小佳人,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熟识古董的行家,让孙兆康一时错愕,“什、什么问题?”
沐晟眼底一抹淡笑:“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。你极聪明,有城府,有心机,表面略显浮躁却内心坚定,本王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!”
其实朱明月很想说,她实在是怀疑他和萧颜的能力。但棋已开局,戏已拉幕,她再想要独善其身退避三舍,已经是身不由己。撒泼哭闹?任性离开?从她身在东川府的那一刻,沐晟就没给她安排悔棋的余地,亦如当初他带着她离开应天府时一样。
“大、大老爷,小的可是正经的买卖商人啊。一不偷、二不抢,从来不做犯法的营生,青天大老爷要给小的做主啊!”
说者无心。
沐晟将远望的目光调回来,淡淡地说道:“傅阁老说的是西域的供奉,葡萄美酒。”
“小姐原来在这儿,怎么不进去呢?”
紧接着禄弘铭大喝一声,“知道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吗?云南十三府的藩主、列土封疆的黔宁王。还敢装疯卖傻!”
孙姜氏说到此,哭得满脸的妆容都花了。朱明月伸手帮她顺气,“那夫人可否与我讲讲,到底是这么一回事?”
沐晟立在花下,唇瓣一抹淡淡的玩味:“但是孙知府一心想巴结黔宁王府,即便不是白玉杯,也会再送来其他的好东西。届时你可以再帮他掌掌眼,也省得他拿假货来糊弄本王。”
倒打一耙的行为,让孙兆康怒火中烧。
这么诱人的条件,比起几样古玩字画来划算得多,而她也能够给那一直都未露面的沈明琪一个顺水人情。
“那么张三的身份……”
孙兆康想再次向沐晟发出邀约,又怕被拒绝落了面子,再无商讨余地,于是就让孙姜氏来央求沈家小姐。
曲靖城里的屋苑大多古老陈旧,东川城里的却几乎隔年修葺一次。曲靖府街巷破败,垒石成堆、土块开道;一旦阴雨连绵,就会泥泞不堪,很难行走。反观东川,街道平整,台阶是用一水的端石堆砌,路面用的是青石板,随便一座石桥点缀的都是太湖石。
朱明月隔着额间纯银流苏去看他,那种狡黠而又揶揄的神色让他整个人都更亮眼,深邃眸底飞扬的是一种自信从容的神采。此刻席间所有的人都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这边,竖着耳朵,瞪大双眼,像是恨不能从他二人的脸上戳出个洞来。而这时从对面孙姜氏投来的目光,更是别有笑意。
“王爷这一厢情愿的毛病,还真是改不了了。但小女不禁好奇,究竟是什么事让王爷这样的人如此谨慎刻意,非要用小女做挡箭牌不可?”
一袭青、紫、白三色的短式百褶裙,挑花侗锦的面料,很是鲜艳华贵。脚下踩的是银丝镶边的翘头花鞋。发髻饰环簪、纯银钗,戴蝙蝠寿鹿的纯银冠,还有配挂着的多层银项圈、耳坠、手镯、腰坠等,均是银饰。华佩彩服,喜气洋洋,脸上隐约皱纹,显出已不年轻的岁数。
地上那人见到这架势也骇了神,红着眼睛死命地扒住桌角不撒手,下一刻又被彝族侍卫堵了嘴,嘴里呜呜也不知喊着什么。正推搡间,沉默了片刻的孙兆康忽然伸出手,一把将人拦住:“禄老爷,此事还应从长计议。”
脖颈上的银饰坠得沉甸甸,朱明月闻言抬眸看他,“什么意思?”
朱明月看了半晌,摇头道:“夜光杯诚然珍贵,可孙知府不愿意示人,推辞便好,不用拿个赝品来糊弄人啊。”
来人说罢,不等对面的人做出反应,朝着身后的家奴一招手,即刻有人捧着木盘子上前,盘里是三个纯银酒碗。
还有一点就是,像酒楼大街那等繁华之地,居然看不到行乞之人。即便是京城应天府,也做不到这一点。曲靖府与东川府,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。
洪武二十年,摆夷族作乱,太祖欲发兵剿之,未果;
明媚的阳光让那一袭彝家彩裙愈加瑰丽,抖开的百褶裙裾,宛若大片盛放的花海;随莲足落地而激起千层粉浪,碎雪融冰似的,亮灿灿,明艳艳,流泻了一地的流光溢彩,更显得肤若凝脂,芙蓉照雪。美人如花隔云端,煞是引人注目。
蓦然亲昵的接触让朱明月脸一红,“王爷莫要趁机戏弄。”
“此事结束后,就送你回沈家。”
看来不仅是转道河南的行程,就连之前沐晟奉旨留京改良火器的事,在西南地界上也仍是秘密。
孙兆康面沉似水,不以为然地说道:“春秋时期确是如此没错,直至隋唐时也一直沿用,可凭此就断言这东西是赝品,下官不敢苟同。隋唐时同样惯用的是镂空技法,龙头却相对较长,头上还有鹿角呢,丹凤眼,口大张。以上种种在这个夜光杯的身上并无体现。”
那从步辇上下来、一路踏着红毡毯走近的男子,约五十多岁的年纪,两鬓已有白发,却虎背熊腰,双目生威,步伐铿锵有力。身上穿的是彝族正宗的黑色窄袖右斜襟上衣,多褶款裤脚长裤,头前部正中蓄小绺长发头帕,右方扎一钳形结,肩膀上还披着纯白羊皮披毡,腰间斜跨一把长约八寸的景颇尖刀。
马车在这时缓缓停驻,一袭甲胄的英凛男子利落下马,牵着马缰,到车辕前亲自扶她下车。
沐晟淡淡而笑,“冲撞谈不上,只不过汪同知拜错了庙。本王管的是东川府的军政,是都指挥使司,而孙知府隶属文官,归的却是民政,有什么事都应该去找四川承宣布政使傅行之、傅阁老。”
纯白的丝裙,黑发如瀑,睡意蒙眬的面颊上,还有两道袖口压出的浅浅红印子。夜色阑珊,海棠春睡,衬得一张精致的面容明艳至美;眼角一粒浅褐色的泪痣盈盈,颤巍巍,若鲜活泪滴,愈加显出几许娇娆,很是动人。
当然,沐晟就是那尊神。
侍婢进来将盘盏都撤下去,又奉上一壶沏好的新茶。朱明月给自己倒了一杯,茶汤透着醇郁的褐红色,是专门用来销滞的普洱。
摆弄古玩多年,孙兆康自认眼力不差。
沐晟看着她,“适可而止吧!”
“是你?”
沐晟的问题,让朱明月一笑:“自然是天壤之别。”
绕过府门后的影壁进府,直接就回了内厅。厅内少有伺候的随侍,就连苑中的洒扫仆从都打发了,体现出孙兆康的细心。同时也说明,孙知府做这种事已是轻车熟路,府里的下人们也早见怪不怪了。
朱明月道:“孙夫人许给小女的是重诺,自然就希望获得对等的答复。除此之外,孙夫人还说对黔宁王府这边的答谢,也必定不会让王爷失望。”
这次是整个清空。酒楼的沿街都是把守的衙差,连商铺里做生意的伙计都不允许随意出入。手执撒户刀的彝家侍卫则在楼中严阵以待。
孙兆康急忙扯出笑脸,道:“王爷言重了。什么宝不宝的,既然王爷有这个兴致,那下官权当是献丑了。”
“韩信的韩啊,”她拿着银箸,夹了片乳扇放在玉盏里,“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,这招‘声东击西、假意诱敌’,难道不是深得韩将军的真传?”
夹了一块粉蒸肉,入口滋润,美味极了。
孙兆康咽了口唾沫:“那王爷的意思是……”
洪武二十七年,知府那直等再次来京朝觐,纳贡。
东川知府的府宅按照侗族的建筑风格,三坊一照壁,四合五天井,其间廊腰缦回,亭台水榭,九曲回廊绕着错落的屋苑,显得娟丽而堂皇。几处苑中都开辟出一道山水,堆砌叠石是清一色的青灰色太湖石,巧如云,如奇峰,近视则玲珑剔透。假山上有古柏,山下有池塘,碧绿的池水将整座山体衬映得格外灵秀。
当然,黔宁王能帮他美言一句,离任后的仕途则会更加顺风顺水。尤其这次黔宁王府护送马队走货,其间情由是不会不报到御前的,东川府作为途径的第一站,自然也会出现在奏疏上。
这样既不驳了主人家的面子,也不会勉强客人。朱明月露出一抹微笑,“如此便多谢了。”
“王爷有所不知,在东川府里,那吴公的倔劲儿可是出了名的。脸皮还薄。就在他离任之前不久,就曾因为户籍归档的事跟几个书吏发生过争执。书吏因他官职高,不敢还口,吴公却硬是要革那几个人的职。事情闹到后来,也没分出个是非对错。”
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河南府。
只是她这祸水,当得好生冤枉。
“元江府的人。”
孙姜氏拉住她走针的手,“明日刚好赶上相思酒起坛的日子,很多文人墨客都云集到东川府,专程来赴这场盛会,十分热闹。沈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,不如也去瞧瞧新鲜。”
孙兆康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:
在这其中,她充当的既是花前月下时最美的一幅画,也是混淆视听的一块挡箭牌。
“说了半天话,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?”
“既说了是要传家的东西,自然奉若珍宝。”
隔日,天边泛起第一丝红霞,已然巳时。待朱明月洗漱完毕,连翘已经将她要穿的裙衫熨好了,又熏了香,淡淡的栀子细芬。阿曲阿伊摸着考究的面料,操着不流利的汉话道:“汉家装束就是讲究,这一件衣裳要好几两银子吧。”
自然是刚刚的事。
孙姜氏说,那看似不起眼的走货商,实则大有来头。他既不是东川府的人,也并非外省流民,而恰恰就是云南元江府的摆夷人。《云南志》中的《土司卷》对西南地区的土司家族有比较详尽的记载,尤其是元江府:
等朱明月回到自己的屋苑,已经过了晌午。孙姜氏非要留她一起用膳,然而等侍婢将膳食端上来,她自己却食不下咽,连带朱明月也没了胃口。等她出了主屋,顺着抄手游廊走到西厢,没跨进门槛就感到腹内空空,感到更饿了。
“刚刚过了寅时,还有两个时辰到东川府。”
满苑伺候的下人们来来往往,那些故意从他身旁经过、悄悄打量着他的侍婢,一个一个都微红着脸,就连一侧的小厮都巴巴地望过来,既仰望又羡慕。而那煊赫尊贵的男子,长眸含笑,手持美酒月光盏,脊柱挺直端正,在觥筹交错、气氛热烈的场面中自成一道风景。
沐晟把玩着手里的杯盏,“冬至的大朝会前有一批地方官奉旨进京待诏,过完年吏部就下了具体的委任。那吴成海自然就是病愈之后,谋到机会,重新出仕。孙知府的消息似乎不太灵通。”
禄弘铭朗声大笑,三下响亮的击掌,身后有彝族黑袍的奴仆端上红缎木盘子,“素知云南府的黔宁王嗜好美酒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东川府的时令刚刚到早春,万物复苏,料峭春寒,早晚仍有些微微的凉意,并不适合游园赏花。府城中却有一家极负盛名的酒楼,名曰“相思坞”,楼中有温室花坊、有雅间棋室,更储藏有百年陈酿。其中很出名的是一种相思酒,醇厚芳香,回甘醉人。
沐晟神色淡淡地落座,“但本王怎么听说,不仅是这间,府城中其他几处也都在孙知府名下。”
两个时辰之后,天也就亮了。朱明月掀开窗幔,外面漆黑的夜空下,那些随行的东川府吏打着灯笼火把,将两侧的道路照得一片明亮。
“这么兴师动众,又没有任何知会就急行军前来,假使让随扈士兵当成是沿途匪寇,引起冲撞,东川府可就弄巧成拙了。”
一个月后,就在即将抵达东川的前夕,当地官员在没有任何知会的情况下前来迎接。足有百余人的队伍,浩浩荡荡,几乎倾尽东川府衙。这些当地官吏显然没打算在外夜宿,于是正准备在山谷间安营扎寨的商队和军队,不得不趁着夜色往府城赶。
沐晟继续揽着她单薄的肩,动作暧昧,面色仍旧淡淡,“做戏做全,何况本王也不能白让你提了那么多条件。”
朱明月被安排坐在沐晟旁边,也是主座的位置。等她步入琅台,四周投来一道道或惊诧或惊艳的目光,少数地方官员面上的表情更是羡妒交替,丰富多彩。
其余两人同时投来殷切的目光,那坐在明媚阳光下的年轻男子扬眉一笑,双手对顶在一起,将手肘搭在扶手上,淡淡地说道:“原来孙知府不是请本王来喝酒的。”
沐家军护送的这一众队伍却要从成都府转道,军队随行,多有车乘,因此专挑官道和城镇走,虽然大大增加了行程,却相对平坦。其中,东川府是第一站。
孙兆康的心思没有白费,早早预定了相思坞的位置,一掷千金的布置,然后成功地将贵客再次请进了门。却并非是因为吴成海的事,都察院的权力再大,总硬不过六科,上下打点一下,谁都别想只手遮天。所以孙兆康不担心吴成海公报私仇,而是怕黔宁王府落井下石。
唯有一个人,从始至终都未露面。
朱明月难掩错愕地看着他,“元江府在资助东川?”
孙姜氏涂脂抹粉的脸上,挂着跟孙知府如出一辙的笑容。
寻访,查案。
那一刹的寒冰消融,都化作了他眸中、唇瓣上的淡淡笑纹。朱明月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层薄薄的冰,就像是春日里封冻许久即将开化的湖面,看似一踏即碎,其实冻得十分坚硬,几可伤人。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。
孙姜氏笑盈盈地望着这一幕,款款道:“王爷真是消息灵通,我家老爷素来喜欢宝器收藏,尤其是那套夜光杯。据传是周穆王时,西胡以鸳鸯白玉精雕细琢而成,杯壁薄而剔透,玉色透明鲜亮;以其盛酒,犹如月下对饮,照出盏中淡淡酒色。我家老爷自得到之后,爱不释手,简直要当成传家宝呢。”
待高矗的城门楼映入眼帘,身着官服的官吏们早已等候多时。
沐晟的话很客气,却让本就心里没底的孙兆康,蓦然感到一阵口苦。
朱明月说到此,给两人盛了汤,“而且孙夫人也一再向小女保证,将来无论孙知府去哪里任职,都会时时照拂着沈家商队。”
孙姜氏这般询问,客气而小心翼翼。
端的是很应景儿。
枉担了一个祸水红颜的名头而已。随之而来的身份、地位和颜面、底气,都是平凡商贾女儿可望而不可求的。
那人说罢,张手匍匐在地,高声唱喏道:“大老爷若要查,小的一定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!”
下一刻,连翘咬了咬唇,道:“小姐若着实不喜,奴婢便与夫人说,准备的裙衫不太合身。”
相思酒,夜光杯。
知府夫妇面面相觑,愈发感到荒谬之极。却见朱明月将那玉杯拿在手里,“孙知府且看,这玉杯的杯脚上刻着的是双线虺龙纹,昂首睁眼,两角后翘,通身鳞纹,的确是秦汉之前君王御用青铜器和玉器的代表纹饰,可这杯身的浮雕却有些问题。”
孙兆康心想,想喝酒什么时候都行,把这间酒楼双手奉上都行,“王爷莫怪,汪同知是个急性子,言辞间冲撞了王爷。”
随着那玉杯被重新放回锦盒中,孙兆康的脸色也跟着褪掉了一层。是啊,高浮雕的手艺直到元朝才出现,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元以前更早的年代,更别说是春秋战国。
沐晟放下银箸,似笑非笑地看她。
“穷山恶水出刁民,其治下的官吏必然也相对横行霸道,但如东川府这样拥兵自强的府城,在滇黔地界上却是不多。”
朱明月不明白“此事”指的是何事,不由道:“茶马互市何止千里,结束之后,王爷自然要送小女回沈家。”
一直避之不及的态度,忽然就积极了起来。禄弘铭当时就想反驳,又被孙兆康抢白,“更重要的是,下官也深受其害。如此被人戏弄,却不能亲手惩治,往后下官还有何面目再面对东川的百姓!”
“其实像孙知府这样的地方任上,山高皇帝远,很多事往往都传不到京城,但偏偏京城流出的消息有些许跟孙知府有关。正所谓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,倘若中间有什么误会,孙知府还是尽快说清楚才是,省得在这一两句议论上头吃亏。”
沐晟将那象牙箸往前挪了一下,“兵车行。”
孙姜氏踏着满地婆娑的树影跨出屋苑门槛,正巧沐晟正从外面进来,那张涂脂抹粉的面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,迎面见到沐晟,急忙敛身道了个万福。而朱明月伫立在琉晶珠帘内,摇曳的碎光照耀在她的发间、肩上,待四目相对时,她抬起纤细的皓腕,摇了两下,腕上一枚鲜亮的镯子明晃晃的。
“孙知府是主,本王是客。主审的位置自然是孙知府的,本王旁听即可。”
当地官员招待外来要员时,必要安排的几样行程。
说罢,竟是掩面而泣。
孙姜氏笑得一双眼睛眯起。
那丫鬟说罢,恭顺地伏了伏身,便抱着满桌子的东西下去了。
孙兆康额头上沁出汗来,“王爷容禀,小官真是冤枉得很。”
沐晟听着她一语双关的话,不由得淡淡笑道:“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要扶持你做这个沈家当家。若想得到,必要付出,何况此事对你来说并不吃亏。”
孙兆康怎样安排都感觉不对,于是扭头瞥了一眼禄弘铭,没什么好气儿地问道:“人是禄老爷抓的,这案子是禄老爷审啊,还是下官来审?”
“王爷能够赏脸,下官真是不胜荣幸,这间相思坞更是蓬荜生辉。”
朱明月点点头,“但是东川当地甚为富足。”
“与此同时,孙夫人还提到一点,若论身份,那张三是元江府的人,无论他如何狡辩,都归云南管辖。而今虽在东川倒卖赃物,但审理定案的理应是黔宁王府而非东川府。”
席间官员见她来了,纷纷起身拱手见礼。
“为了给王爷赔罪,禄氏老儿在这里先自罚三杯。”
这样的身份在东川可谓是位高权重,孙兆康却似乎并不买账,朝着来人略一颔首,连礼都没行。
此刻一行人走在平坦宽阔的官道上,前面是鸣锣开道的东川府衙吏,中间是驾车赶马的马帮和商贾,然后是穿着红绒绦齐腰铠甲的沐家军。浩浩荡荡的队伍,放眼望去一片威武之色。引得东川府的沿街百姓无不争相观瞧。被簇拥着的赶马人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,挺胸抬头,昂首阔步,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一扫而空。
孙兆康这般道。
沐晟面色清淡,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,“东川府的前一任五品通判,几个月前被调迁回京,而今已经有了委任,听说是一个闲职。”
倘若这位前任通判当真是“心胸狭隘”又常“犯口舌”,此番掌握实权,就非常耐人寻味了:要知道都察院管的就是监察百官、巡视郡县,且不受地方牵制,是专门往下砸人的。官阶小,却连一、二品的大官都能弹劾,莫说是区区的地方官。
孙兆康没话可说,那厢,禄弘铭冷冷地递去一记眼色。于是那彝家的奴仆上去就是一脚,又准又狠,直直揣在张三的心窝上。地上男子痛苦地呻|吟一声,顿时蜷缩住身子。
黯乡魂,追旅思,夜夜除非,
这也是她想说却没敢说的话。被他毫无芥蒂地道出,让朱明月略微怔了一下,继而道:“自打孙夫人从相思坞酒楼回府就一直长吁短叹,几乎是以泪洗面;而堂堂的正四品流官知府也是满面愁容,坐立难安。那副模样可不像是装出来的。”
“伪造个年份,不仅将赃物洗白,还能卖个好价钱。倒是不愧为行家里手。但是你又有胆子把赃物倒手给朝廷官员,可见在你背后有足够厉害的势力作为倚仗。”
朱明月在屋苑内做刺绣,雪白的绷布上是莲叶田田的绣样。
朱明月道:“那便是货郎愚弄了孙知府,因为这盏玉杯根本就不是春秋之物。”
之前姚广孝之所以会让她来云南,是因为西南边陲有一个沐家,坐拥滇黔;而在云南十三府中同样有个那氏土司家族,雄踞元江,地位超然。
沐晟眼含戏谑,哂然之余却并无过多恼意。
“科道”二字,属于言官范畴。科,是六科给事中;道,则是都察院下设的十三道监察御史,负责十三省监察之职。六科和都察院里的官职都很小,却行事自主,往往能够以小搏大。吴成海从堂堂的正五品一下子降到了从七品,看似贬谪,实际上却等同于升迁。
“三进一,仙人指路?”
东川府的内城气派而繁华,高低错落的房屋连片而建,街巷通达,显出当地百姓安居且住户甚多。垒石铺路的街道,沿街高高挂着招旗,店铺里经营热闹。偶有小桥流水,两边是开凿出吃水的莲池,有妇人三三两两拿着石槌在池边浆洗。顺着陌白街一路往前,绕过常明坊,便是由衙差把守、专人负责洒扫的宽巷,直通东川知府的官邸。
东川府现任的知府孙兆康,便是这样的流官。
朱明月并不明白沐晟话里的意思,而她实在是太困了,又困又乏,于是难得顺从地抱着锦衾再次和衣躺下。那厢,男子拿起火箸拨了拨熏笼,氤氲的烟气蒸腾而出,丝丝缕缕,让软榻上的少女逐渐进入了梦乡。
“听说还是锦绣沈家的半个当家呢,被那年轻的云南藩王引为知己红颜,十分宠爱。这不,为了给她立威,亲自率领沐家军护送商队过来了。”
热情而喧闹的场面,隆重气派,筹备精心。从始至终,这位来自云南的年轻藩王除了之前一句客气却敷衍的话,其余都是孙兆康在自说自话,却进行得欢天喜地,不亦乐乎。
孙兆康说到此,一挥手让城楼上的守兵将城门大敞,迎着身边的几个人往城内走。等后面的队伍呼呼啦啦随着进城,衙差早已在前面敲响铜锣,一声高过一声,吆喝着行人回避。
“你放屁!”孙兆康又急又怒,气得拍桌子大骂,“本府受你蒙蔽,花高价买的都是赝品,本府也是受害者!”
“还不都是倚仗王爷的颜面。不过那孙夫人却是极周到、亦客气,没有一点命妇的架子。”朱明月绾着裙裾,身后的侍婢忙递来金心烫红团垫。
“什么时辰了?”她揉了揉眼睛,问道。
放下碗筷,菜肴还余大半,她已相当饱足。
“堂下所跪是何人?抬起头来!”
同时派出同知、通判两位正五品属官,又有衙署内百余衙吏倾巢而出。浩大声势,迎接的还是外省藩王,可谓做足了工夫。那孙知府揖完大礼,再次拱手道:“王爷远道而来,东川府上下不胜荣光。下官没有躬亲去迎接,实在是罪过,罪过。”
其实沐晟只命人去准备,并不知准备了什么、准备了多少,却也没想到她把所有备好的首饰几乎都戴上了,不由得轻笑道:“看在你如此配合的分上,本王会对你好些。”
……
孙姜氏拉起她的手,脸上是一抹难以掩饰的欣赏,“小姐不必太过自谦。平生得见小姐这样一个人物,实在算是有幸。若蒙小姐不嫌弃,定要在府里面多住些时日,也是咱们府上蓬荜生辉的好事呢!”
片刻,耳畔传来沐晟似笑非笑的嗓音,“这么说来,那你不就是‘项庄舞剑,意在沛公’,”
一行几人皆是便服,除了孙知府夫妇,作陪的还有同知汪大海和通判李芳两位五品属官。东川府身份最高的人都在列,相当惹眼。孙姜氏拉着朱明月上楼时,也没错过从四周投射过来的视线,不禁些许感叹,青春少艾,占尽春光。
孙姜氏说到此,又趁热打铁道:“何况从曲靖出发的这一路上,小姐和王爷跋山涉水,风尘仆仆,怎能不好好休整一番。”
“所以本王也说,像东川这样多有自主又拥兵自强的府城,在滇黔地界上可是不多,而这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笔。”
孙姜氏则日日往返朱明月的寝房,恨不能把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来让她看一遍,顺便也让她选出几件称心如意的。且正如沐晟之前所说,孙兆康挖空了心思淘弄来的这些宝贝中,当真有他提到的那两件。于是在预料之中,朱明月忽然嗅到了一丝让她不安的气息。
《军形》中说,善守者,藏于九地之下;善攻者,动于九天之上。她一直以为这话形容李景隆再贴切不过,露拙藏巧,假痴不癫。如今看来能够决胜千里、克敌制胜的军中统帅,并非个个如她爹爹那般耿直憨厚,只懂拼命。实则更多的却是像当年的燕王、像李景隆,还有面前这位年轻的黔宁王。
朱明月望着他,“王爷好像真的不知情。”
朱明月顺着那气味望过去,正是她自己的寝阁,窗扉和寝门都敞开着,离远就能瞧见屋内的桌案上摆着精致的盘盏。尤其是那道粉蒸肉,由笼屉盛着,红白相间,显得嫩而不糜,五香味浓郁。待略略走近了,还能瞧见肉层下面是以老藕垫底,色泽分红,粉糯而清香。
这么隆重的打扮,倒像是来迎亲的。
相思情,相思酒。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
他微微侧目,打量着她的精心穿戴。
“奴婢分内。”
空穴来风这种事,一旦经由默认就会变假为真。朱明月望着孙姜氏笑靥如花的脸,犹豫着说道:“既然夫人都这样说了,那小女便试试。”
孙姜氏拿着绢帕,长吁短叹地抹泪道:“小姐有所不知,像这次商贾被匪寇抢掠的案子,可大可小。但这毕竟是云南十三府的事,是黔宁王的事,现如今,却统统压到了东川府来,我家老爷,恐怕晚节不保……”
孙兆康一怔,连连摆手,“王爷可千万别误会。相思坞是东川府最出名的酒楼,尤其在川蜀之地极负盛名,下官只是略尽地主之谊。”
禄弘铭,东川府的彝族土官,禄氏土司府的现任当家。
地上的人陡然抬起头,龇牙咧嘴道:“黔宁王位高权重,小的无权无势自然是惹不起。但这里毕竟是东川府,是川蜀的地方!王爷恐怕不能想管哪儿就管哪儿吧。”
“一件赃物是偶然。两件,十件?本王说你销赃便是销赃,如同说你参与抢掠,明日你的头颅便会悬挂在东川府的城楼上,以儆效尤。”
“大、大老爷,小的可是正经的买卖商人啊。一不偷、二不抢,从来不做犯法的营生,青天大老爷要给小的做主啊!”
沐晟端着琉璃盏的手从她背后伸过来,绕过她纤细的腰肢,与她手里的酒杯碰在一起,发出清脆响声,“好,本王准了。”
这次不是人命案,却更加离奇。在各地的商贾们走了几十年的运货路上、在当地马帮都没发现任何风吹草动的情况下,所有来云南中转的茶商几乎在同一时间悉数遭抢。作为镇守云南十三府的藩主,黔宁王府责无旁贷。离奇的却是这查案的契机。之前一点蛛丝马迹也无,偏偏是刚刚经停东川府;一直以来也没有任何消息说黔宁王府要查,突然之间却都摆在了明面上。
她说得极干脆且不客气,表明立场不参与两方争斗,作壁上观独善其身。对面的男子淡而平静,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很合理。而且你也放心,任何人在没有本王的授命之前都不能轻易加入战局,你永远在棋局中保持着最超然的身份,无论成败与否,本王都会遵守之前的约定。”
“本王知道你很辛苦,特地犒劳一下。”
东安鸡、金鱼戏莲、腊味合蒸、姐妹团子、麻仁香酥鸭……清一色的湘菜,香、酸、辣,扑鼻浓香,勾人津液。
“有没有人说过,王爷其实很贴心?”
所有蒙在男子眼底的迷雾散开了,露出深黑的瞳,以及瞳心处熠熠迸发的光束。而这微露的锋芒,裹挟着一种惊艳夺目的魅力,摧枯拉朽般趁势而来,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。
屋内的男子侧坐在檀香紫檀木桌案前,英阔剑眉,双目炯然,半张脸的轮廓已是无可挑剔,褪去了初见时的张狂、蛮横,余下的瑰丽和庄严、阳刚和不羁都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。分明是拒人千里之外,却又引人入胜。
之前在孙兆康府宅中发生夜光杯的事,禄弘铭并不知情,但那玉的确是好玉,虽然虚报了年份,价值仍是不菲。而这件价值不菲的东西,恰恰就是这次云南十三府商贾遭到抢掠的一件赃物。
云南管辖着大理、临安以下,元江、永昌以上。孟艮、孟定等处为司,新华、北胜等处则为州,或设流官,或仍土职。自元江府正式归于明朝管辖以来,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,那直死后,土司之位由其子那荣继承,一直至今。
双手一抱拳,嗓音里都带着彪悍的气劲。
这位附庸风雅的知府老爷,极嗜收藏,除了夜光杯之外府里还有很多奇珍异宝。
波上寒烟翠。
汪大海起身,给众人斟了一遭酒,“依下官看,不仅是美酒醉人,美人更醉人,否则王爷也不会被羁绊住脚步,乐不思蜀。”
说话间,即刻就有彝家侍卫上前来拿人。
经此一场,东川府的流官和土官就算是在云南藩王的面前达成了一致,那名叫“张三”的走货商由禄氏的彝族家奴和衙署的衙差押着,出了酒楼,直接送往了东川府衙牢。而同一时间,相思坞酒楼里如此大的阵仗,有三位身份显赫的大人物驾临坐堂的消息,一时间在东川府小小的府城中传得沸沸扬扬。
朱明月抿了抿唇,“正因如此,这东西不但不是隋唐的,反而还要往后。”
李芳心领神会地说道:“孙知府说的没错。吴公是下官的前任,给下官做了一个极好的榜样。但他又是耿直之辈,秉性执拗,难免清傲了些,心热却面冷,很难不得罪人。此番在京城出仕,也不晓得脾气改了没有。”
沐晟挑眉看了她一眼:“孙兆康的任期马上就满了,再过不久孙家阖家就要离开滇黔地界,这么个酬谢法真是很便宜。”
对面的男子拿着软布在擦拭佩剑,正襟危坐的姿势,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逼人的英凛之气。但显然是整宿未阖眼,眼底有淡淡的青色。
“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,居然卖给本府赃物!”孙兆康大惊色变,气急之下隔着桌案探出半个身子,“你说,之前那些云南茶商的货是不是都让你给抢了?胆敢隐匿,本府活剐了你!”
低沉的声音,让她为之一怔。却见他眼含认真,朱明月道:“除此之外,王爷以后不能再拿沈家的事处处指摘,与沈家有关的小女的一切事、小女回沈家之前的一切过往,王爷也都不能再插手。”
沐晟端起案上琉璃盏,与她手里的茶盏轻轻一碰,“祝你旗开得胜!”
“吴成海只是块引玉的砖,张三也只是钓鱼的饵。到目前为止,一切都才刚刚开始。而本王并不想强人所难,可惜的却是在这局棋里没有丝毫退路。每个人的扮相和戏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,怯场与否,只要堂锣一敲,都必须傅粉登场。”
禄弘铭的到来,实在是起到了一鸣惊人的效果。而他表明态度是拜会沐晟,没有要踏进知府官邸的意思。孙兆康也不愿意去禄氏土司府。既不能去衙署,也不便在大街,于是听禄弘铭叙述经过的地点选在了相思坞的酒楼。
孙兆康一边领路,一边笑容可掬地说道。
孙兆康道:“李通判曾跟吴公多年,从前的吴公,的确不怎么喜与人结交。”
一句话说得孙兆康瞠目结舌,而后愣愣地点头,“王爷深谋。”
谓之“雅贿”。
按照朝廷规定,县一级的官员上街,要鸣锣七下;府一级的官员出行,鸣锣九下。鸣锣十一下的,则代表省、道一级的官员出行;皇帝出行,要鸣锣十三下。此刻迎接沐家军进城,衙差每一轮敲响手中的锣鼓,却足足有十二下。
一句话,激起了千层波澜。
地上那人却始终低着头,闻言哆嗦着肩膀,像是在笑。“青天大老爷容禀。小的常年在外,经手的货物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、倒卖几次才到了小的手上。不管是同党还是在中间对缝的什么人,小的都是最末梢的一个。大老爷最需要问的,应该是那些赶马人吧!”
一段往事,三个人的描述。
朱明月由连翘引着抵达中厅前的琅台时,里面已经坐满了人。视线逡巡了一圈,文武官员按各自品阶依次而坐,高矮胖瘦,面目不一;间或土官知府,貂裘披毡,额戴毡帽,扎着辫子,各个满面油光,壮硕得膀大腰圆。
未等朱明月开口,后面紧跟着跑上来一个书吏,闻言忙道:“夫人眼拙,这位正是锦绣沈家的嫡长千金!”
“小姐何出此言?这东西是下官真金白银买回来的,一直悉心保管。若不是王爷抬爱,哪里肯轻易拿出来。”
沐晟说罢,将一副银筷摆到她跟前,“说说吧,这次又是什么?”
哪里来的自信?
朱明月唇畔的笑靥淡若悠云,“孙夫人答应小女事成之后,往后的东川,沈家商队将会畅通无阻。”
说罢,稍稍用力,不由分说带着她往前,“何况今个儿是专为黔宁王接风洗尘,只谈风月,不讲身份。走吧,别让王爷等急了。”
那些细碎的议论声,孙姜氏没听太真切,悉数进了朱明月耳畔。
“早前听闻黔宁王从京城带回来一位绝美的侍妾,就是这位?”
“王爷想让小女继续往下配合,也不是不行,但小女有言在先……”
当然,东川知府孙兆康珍藏有春秋时玉杯的事,并不算什么秘密。
朱明月扶着她躺到软榻上,“夫人是不是有话要跟小女说?”
朱明月仰起面颊,视线不离他那深邃的黑眸,“世人也都认为黔宁王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,王爷真的是吗?”
屏风后面一直在聚精会神听着外面情况的孙姜氏,闻言差一点没昏过去。
轻薄的花瓣在他身后徐徐洒落,长身玉立,更显得卓然挺拔:“本王只是听说,除了这套夜光杯,孙知府府里还有两件战国时期的玉勾云纹灯和一块玉镂雕龙形佩。”
明月楼高休独倚,
两侧的商贾和马队都齐齐等候在原地,三军俯首,肃整无声。
朱明月微微而笑:“小女的条件很简单,只跟王爷讨一个人情。”
戴着雪白包头的少女探出半个身子,衣襟处缀着的是红缨和珠料的沿边,又以数百颗银泡镶绣而成,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柔光若腻,肤白盛雪;弯弯的眉黛,点漆似的黑瞳,顾盼间眸光若月下湖泊,连浩渺星辰都不如她的一双美眸剔透。
她也有这个同感,但沐晟的话也很奇怪,东川是云南十三府之一,理应以黔宁王府马首是瞻,何来死磕一说?而孙兆康连东川的世袭土司禄弘铭都不放在眼里,居然会如此忌惮一个外省的土官家族。
相思坞的掌柜早早地就将三楼腾了出来,等两辆马车抵达时,但见孙知府引领着一位清贵男子往里走,于是心领神会地吩咐伙计上菜、温酒。
闻弦歌而知雅意。沐晟的视线从对面一唱一和的几个人头顶飘过,然后很随意地将手搭在朱明月身后的椅背上,“这么说,吴成海在任时,与三位相处并不融洽?”
禄弘铭自顾自地说着,孙兆康却忽然转身,朝着沐晟就是一拜,“王爷,既然禄氏家族已奔波多时,下官身为地方父母,理应负责审理此案!”
“王爷位高尊贵,还请上座!”
先是她回沈家的机会,后来是他不能插手沈家家事的保证,现在又轮到沈明琪。同一件事,她却提了三个要求。
“车马颠簸,姑娘一路辛苦了。”
孙兆康被他噎了一下,又回头去看沐晟。那清贵而煊赫的男子坐在阳光的影儿里,一袭云纹蟒袍被照得泛着白光,却显得五官奇俊,眉目英凛如墨画;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,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,压得人透不过气来。
这时沐晟走上前,淡淡扬眉道:“早就听闻禄氏土司府里的藏酒出名,禄公饮尽三碗,可有留给本王的?”
两日后的天气也是极好的。和风丽日,阳光轻暖,街巷边杨柳垂垂,叶落不沾地,又轻飘飘地落进了街道两边的莲池里。一路上乘马车而来,经过的街巷都很热闹,等到了相思坞酒楼前,沿街来往的都是慕名而至的酒客,一楼人头攒动,二楼雅间早已坐满。掌柜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桌椅,沿街摆在外面,等到美酒佳肴一上桌,整条街都是醉人的酒香。
禄弘铭说到此,摸了摸胡子看向孙兆康,“那个人,孙知府刚好也认识。”
“那些假货都是从哪里来的!”
“人贵有自知之明。若非王爷悉心铺垫,小女怎会受此优待。”朱明月摩挲着琉璃盏。
“不作过河兵、不作沉底炮,不解杀,不应将;中局之前,全身而退。”
“禄氏来迟,还望黔宁王见谅!”
上堂用的方端石梨花木大桌案和四把敞椅早就摆好了,两边的墙上还布置着大旗,一边写着“替天行道”,一边写着“忠肝义胆”,不像三堂会审,反而有些山寨里歃血为盟的味道。桌案前中间的地上,跪着一个人,五花大绑,被彝族家奴按着匍匐在地。
一贯从容不迫的四品知府,此刻面沉似水;然只是一瞬,忽地又笑了:“说起来这吴公原是咱们东川的属官,而今被提拔进京,也是东川的荣耀。同僚一场,咱们理当道一句‘恭喜’。”说罢,扭头朝着李芳道,“是吧,李通判?”
用马帮来相要挟,的确是很聪明的做法。可惜他不过是区区平民。
因为一套夜光杯,品酒的地点一下子从相思坞酒楼转换到了知府官邸。在回去的路上,李芳和汪大海都以有事为由告辞,于是品鉴的就剩余下四人。那守门的衙差像是早知道出行的马车会提前回府,已在府门口准备好了踏凳,等马车就近停驻,连翘跑上去将挂帘掀开,扶着里面的朱明月下来。
朱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,正巧对方也朝她看来,搭在她身后椅背上的手同时抬起,轻拂过她的耳梢,然后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肩头,“美酒佳酿的确是让人流连忘返,但好酒无杯,总让人多少有些遗憾。本王听说前段时间孙知府正好收了一套周穆王时的夜光白玉杯,何不拿出来给大家一饱眼福?”
反观那坐在主座上的男子,一袭黑金暗纹束身蟒袍,胸前用羊脂玉扣串成对襟;黑白比照,越发显得周身英气逼人。鬓若裁刀,眉若墨画,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轮廓,被一团灯火晃得三分阑珊,端的是丰神俊朗,出类拔萃。饶是席间人头攒动、华服晃眼,不用仔细去找,也能一眼得见。
几个丫鬟在屋苑内进进出出,有的熏香,有的洒扫,见到她都是恭顺地问好。
“……”
沐晟看着她款款落座,道:“看来你跟知府夫人相处甚笃。”
而东川府当地的蛮夷民族居多,城中屋苑除了部分砖瓦风格,大多是土木结构,没有钉子,全靠木桩和木扎,遇到天灾时会越摇越紧。然而沿街小楼楼柱的包绳都是半成新的。不像曲靖府里的年头久,长时间浸泡雨水和日晒,全都发霉开烂。这就说明那包绳是经常更换的,而更换包绳则是为了洗刷和重新铺设板条。一两座如此尚可说是富户居多,可几乎包括所有的住家小楼在内,包绳都不旧。
张三有些惴惴,却也不慌,“青天大老爷明察,小的就是个走货商,弄到些什么,自然就卖什么。什么年份,什么洗白,小的可不懂,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行抢啊!”
言下之意是,地方官吏一旦被谪罪,朝廷不会等罪名落实就会直接贬官拿人。
碧云天,黄叶地,秋色连波,
地上的人颤抖了一下,噤声不语。孙兆康目光冷冷,又狠狠地一拍桌案,“大胆刁民,事到如今,还不从实招来!”
“比曲靖府如何?”
东川府短暂的经停,就这样在闹出了一段真赝玉杯的轶事后,变得引人入胜。而孙知府对待沐晟的态度愈加恭敬了,连带着驻扎在城外的沐家军和马帮也受到妥善的照顾,有城中官吏负责每日送饭送水、安排一切生活配备;偶有东川府的百姓出城犒军,馈赠些粮食土产,比出征打仗时还要受到爱戴。
“既然是来喝酒的,便应只品佳酿,不谈公事。”
青葱似的一根手指,摩挲过剔透的杯脚,停顿在杯身雕刻着的纹饰的嘴上,“元朝时的龙纹,上嘴唇明显拉长,向上翻翘。当然五代时期也是如此。然而从元朝至今,玉器的雕刻用得最多的就变成了高浮雕,这样雕刻出的纹饰比普通的雕刻技法都更为凸出,雕纹鲜活,栩栩如生……”
而一向冷硬倨傲的黔宁王不但没有不耐烦,反而全神贯注侧耳倾听。两人一唱一和,一个热情,一个尔雅,一颦一笑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。
“黔、黔宁王……”
阳光中被风拂动的琉晶珠帘撞击出零零碎碎的轻响,抖落了一地盈盈的光影。朱明月坐在阳光影儿里苦笑,须臾,淡声道:“好吧!那么接下来,不知王爷想要小女如何走这棋。”
其余的两人在这时走出内堂,等跨出外院,沐晟看着她道:“让人印象深刻。”
……